嬰兒在還不會說話之前就已會看,並學習辨識自己周遭的世界。從看見周遭世界到用語言、文字或圖畫描述所看見的世界,卻不是那麼想當然爾的事。除了在視網膜上的反應以外,「看」並不只是一種對外在刺激的機械式反應。John Berger在其名著《看的方法》(Ways of Seeing) 一書中即指出了其中的弔詭:「我們只看我們所注目的東西」(We only see what we look at.)(p.8)。
早在1963年,英國地理學者 W. Kirk 即指出:在被人類感知之時,環境被賦予了形狀、內聚力與意義的整體,一旦意義被賦予後,便會代代相傳(Johnston,1991:163)。不過從看見到意義賦予的過程,卻要到八○年代中期以後才逐漸明朗。
近期研究指出,在地景的概念裡,除了早期Carl O. Sauer所關注的物質面向之外,尚存在其它不同面向,例如徵象(symbolic) 或美學面向等隱喻的地景概念,陸續被不同的學者提出。對於文化在地景描繪及意義賦予上所扮演的角色,予以不同的定位。由於文化的緣故,看的動作因意識形態而具有選擇性,使我們視野的範圍受到侷限。囿於篇幅的限制,本文僅以晚近中西方對地景的基本看的方法之差異略述一二。
近代西方看世界的方法
雖然西方早在羅馬時代,即有以風景為背景的畫作問世,中國的山水畫在八世紀也已自立門戶,成為一種畫派。然而遲至歐洲文藝復興時期,英語中才出現了landscape這個字,表示一種對外在世界之 「看的方法」(way of seeing)。
從十五世紀末至十六世紀初以後,西方逐漸發展出來一種築基於科學理論與知識之上,透過歐氏幾何在空間構思、組織及表徵(representation) 上所擔保的確定性,採用光學上的線性透視法(linear perspective) 之技巧,視空間為一種絕對且客觀的實體(entity) 來控制與支配的地景觀(Cosgrove, 1985)。
換言之,此種地景觀形塑landscape一字的字面意義,即landscape一詞指外在真實世界的一小片斷,是觀看者視野範圍內的景色;而觀看者是以一種 「受統治之眼睛」(the sovereign eye) 的方式來觀看,而且還是以單一視覺中心的獨眼龍式觀看法,以一種線性透視法的方式來看、記錄或描繪世界(圖一)。
中國傳統看自然的方式
中國傳統看世界的方式來自對大自然節奏的抽象化,築基在人的自我經驗﹑天人一律的信念之上。萬事萬物的本質是 「氣」,無形之氣的自然韻律之外顯,即為事物的自然節奏。大到日月星辰的起落﹑大自然四季節奏,小到人體血管的脈動,都被視為是無形之 「氣」 的自然節奏。
據《國語.周語》所載,早在二千八百多年前,周宣王即位之時,即有「土氣」及「土乃脈發」的說法。傳統上,中國人視地表的高低起伏並非全然無秩序的,章潢所謂「眾山鼎峙,雖小大卑高不齊,而支泒連絡,脈理分明,此則有形可睹者」(章潢,1971 [1613]: 4033)。此種視地表起伏為 「脈理分明」 的想法並不罕見,在日常用語中,用來表示群山的 「山脈」 一詞,即以中國特有的 「脈」 之意象來形容連綿不斷的山岳。不僅山岳如此,《管子.水地》中亦有「水者,地之血氣,如筋脈之流通者也」之說法,同樣用 「脈」 的意象來描述河川(圖二)。
元代劉秉忠在《石函平砂玉尺經》中說得更清楚:
「岡壟平原之分別,猶體骨肌肉之相附。肌肉麗于骨外,血脈行于肉中。知血脈流動之情,見肌肉榮枯之理。」馬森註:「山行水隨,水猶人之血脈也。故觀水之流行,而山氣之所自來可知。」(馬森,1574)
簡言之,「氣之流行于山川,猶血脈之周流于人身」(程天昭,1607) 的意象,其背後是有元代金履祥所指出的「天地常形,固相為鉤連貫通,然其條理,亦各自有脈絡」(引自榮錫勳,1995:717) 之哲學基礎。
天地條理的基礎即在於氣之運行如人之脈絡般有序不紊。因此,地之脈論就類似於人體的脈論,而有「大抵地理家察脈,與醫家察脈無異。善醫者,察脈之陰陽而用藥;善地理者,察脈之浮沉而立穴」(蔡元定,1987:194) 的說法。
筆者(1999) 曾從傳世的文獻將地之氣說歸納如下:
一、氣說具有發生論(或起源論)。
二、氣之運行是井然有序而非散漫無跡的, 在其制約機制的作用下所形成之運行軌跡即為 「脈」。
三、氣之運行(在脈中流動) 是有源有向的。
四、氣之運行是有跡可尋、有象可觀的(即所謂的 「脈象」) 。
由地之氣說產生的脈之意象,是中國傳統最重要的地景思想。伴隨地脈隱喻發展之同時,尚有龍的隱喻。除了當做山脈的代名詞外,龍同時具有多變化及神聖顯貴之世界的意象。龍之隱喻與脈之隱喻結合後,龍脈的意象不僅用於山地,甚至擴及平地,而有所謂的「平地龍」。到了明清之際,龍脈的意象更進一步在無山的平原地區用來指河流的多變化,而出現所謂的「水龍」。
小結
外在世界與其表徵(representation) 間是有所差異的,因為表徵尚受文化的制約,所以段義孚認為景觀是 「心靈與感觸的建構」(1979)。不僅文化表徵,連同介於真實世界與其表徵二者之間的不可見榫接,均是晚近文化地理研究的有趣課題之一。
除了我們看事物的方式一直受我們所知與所相信的東西所左右(Berger, 1972) 以外,很早便有地理學者呼籲地理學界要關注形塑地景之外顯信念(explicit beliefs,用言談表現出來的東西) 與功能信念(functional beliefs,行為舉止表現出來的東西) 間之角色的問題。
以中國傳統看地形的方式為例,若不在中國傳統地景思想的脈絡下,傳統的山脈概念就成為很難理解的概念。將地表高低起伏的山地視為有組織的脈絡系統,此種隱喻或空間符碼(code),一如 Henri Lefebvre 所指出:「並不僅止於是閱讀或解讀空間的手段;它同時也是生活在那個空間、瞭解空間、以及生產空間的手段」(1991:47-8)。
參考文獻